法老师和他的《雷电颂》
——献给教师节
文/刘加民
高中的时候,我是语文课代表,法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那时候学校的老师绝大多数是民办出身的,或者文革前夕大学毕业的老同志,在广阔天地里脱胎换骨十几年之后,外形上基本上与土著无异了,能够和敢于说"本地普通话"的极其罕见。法老师普通话比较好,在一大堆方言土语里听起来格外“刺耳”,乡亲们对于自己不同的事物和现象,向来一律是贬而斥之的。何况F老师长得偏瘦,走路总是挺着胸,不像个谦虚谨慎的人。后来我发现国画里的古代诗人,尤其是性格比较狂狷的狂放的,比如李白,屈原,都是这个姿势。法老师走路的时候,步幅有点儿大,腿是罗圈的,还背着手,远远看去,挺有特点。若是蓄起胡子,披头散发,穿上古装,“峨冠博带”一下,真的很有一点屈原的风韵。
法老师喜欢朗诵,是全校闻名的。凡是学校里搞文艺演出之类的集体活动,法老师就上台来一段。保留节目是朗诵郭沫若话剧《屈原》里一段长长的自白。这是高中课文,教材编辑名之曰《雷电颂》。能够脱稿朗诵两千字的文章,而且充满激情,肢体语言也很丰富,在天性木讷和腼腆的乡下人眼里,挺促磕(特别、厉害)的。我那时候听老师朗诵,就浑身鸡皮疙瘩,在连电视都没得看的年代,看见一个人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激情洋溢,声情并茂,目若无人,仰天长啸一般喊出来这样的句子,真的是一种特别的体验--
"电,你这宇宙中的剑,也正是,我心中的剑。你劈吧,劈吧,劈吧!把这比铁还坚固的黑暗,劈开,劈开,劈开!虽然你劈它如同劈水-样,你抽掉了,它又合拢了来,但至少你能使那光明得到暂时间的一瞬的显现,哦,那多么灿烂的、多么眩目的光明呀! "(全文见附录)
现在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仍然触目惊心。他的声音很洪亮,但是不浑厚。抑扬顿挫,十分投入,他的右手连续在空中作出"劈"的动作的时候,全场一片死寂。
法老师是当年文科班的班主任,虽然后来我们的升学率"创造了历史",但是由于出现了发生了较多同学谈恋爱的实践,让他的教学成绩打了折扣。很多人嘲讽他也是从这里入手的:"有什么啊,一个班级,十几对谈恋爱的。乱哄哄,幸亏毕业早,不然孩子也出来了。"听说F老师的反拨是:"对恋爱问题吗,也要辩证看待。这个时代,这个年龄的孩子,真的谈恋爱了,也正常。而且男生女生在一起多说句话,未必就是谈恋爱。"这个观点现在看起来很平常。但在当时,是石破天惊。
因为自己班上的学生谈恋爱而影响了自己的教学成绩,或者说,创纪录的高考升学率却没能给带来相应的肯定和提拔,是F老师职业生涯中的一个重大挫折,因为很多年后他还提起来。当时的实际情况是,当时我们班里谈恋爱的比较多,"一把手""二把手"也介入了,客观上起了带头作用。起实那个年代的所谓恋爱,真的不过是谈理想和梦想,谈事业和作业,唯独不谈男女的。此事本人有发言权(此处删掉200字)。法老师理解并且不反对他们,这些学生就一直把恋爱谈到了高考结束。不谈恋爱也没考上的,谈了恋爱仍然考上的,没谈恋爱也考上的,总之情况很多,没有人科学分析。我估计同事们对法老师略显张扬的个性比较痛苦,就借机找他的茬儿,有点木秀于林的意思。这在中国,实在是太平常不过的现象。
总之法老师给我的印象就是朗诵《雷电颂》的那状态。那时年纪小,如今想来,老师喜欢这一段话句台词,的确有些深层次的原因。
高中毕业20周年聚会的时候,我没有参加。后来有来北京旅游的同学,频繁说起那次聚会的盛况,说谁当了什么官,谁发了多大的财,也说起法老师。当我说 "我很久没跟他联系了"的时候他们惊诧不已:"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怎么会不联系呢?"我也很困惑,我不是尖子生,也没有考上重点大学。那时候给法老师当课代表,也主要是给他制造麻烦为能事。怎么会是他的"得意弟子"。老同学解释说:"那时候大家都把你看作他的狗腿子。不喜欢他的老师也是这么看你的。对啊,你崇拜他,我们都看得见,你连走路的姿势都像他!"
哈哈,这么多年来,我竟然一直默默粘着法老师的光!我连走路的姿势都像他?这个时候,我眼前闪现出法老师朗诵《雷电颂》的情景,他罗圈腿,倒背着手,昂首阔步在校园里前进的情景也出现了。现实的世界里,很难找到知音,两千年前的诗人屈原,自然就成了他的某些情怀的寄托。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陶醉得忘我地歌颂雷和电、喊出"劈吧,劈吧"、作出夸张的手势的时候,可以暂时忘记烦恼,感觉会舒服一些......
F老师后来调离了那个学校,他现在是一个学校的领导,不知道还喜欢不喜欢朗诵《雷电颂》呢,发个短信问问。
附录:
《雷电颂》(节选)
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都沉在梦里,都死了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了,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候!
尽管你是怎样的咆哮,你也不能把他们从梦中叫醒,不能把死了的吹活转来,不能吹掉这比铁还沉重的眼前的黑暗,但你至少可以吹走一些灰尘,吹走一些沙石,至少可以吹动一些花草树木。你可以使那洞庭湖,使那长江,使那东海,为你翻波浪,和你一同地大声咆哮呵!
啊,我思念那洞庭湖,我思念那长江,我思念那东海,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波澜呀!那浩浩荡荡的无边无际的伟大的力呀!那是自由,是跳舞,是音乐,是诗!
啊,这宇宙中的伟大的诗!你们风,你们雷,你们电,你们在这黑暗中咆哮着的,闪耀着的一切的一切,你们都是诗,都是音乐,都是跳舞。你们宇宙中伟大的艺人们呀,尽量发挥你们的力量吧。发泄出无边无际的怒火把这黑暗的宇宙,阴惨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吧!
雷!你那轰隆隆的,是你车轮子滚动的声音?你把我载着拖到洞庭湖的边上去,拖到长江的边上去,拖到东海的边上去呀!我要看那滚滚的波涛,我要听那鞺鞺鞳鞳咆哮,我要飘流到那没有阴谋、没有污秽、没有自私自利的没有人的小岛上去呀!我要和着你,和着你的声音,和着那茫茫的大海,-同跳进那没有边际的没有限制的自由里去!
啊,电!你这宇宙中最犀利的剑呀!我的长剑是被人拔去了,但是你,你能拔去我有形的长剑,你不能拔去我无形的长剑呀。电,你这宇宙中的剑,也正是,我心中的剑。你劈吧,劈吧,劈吧!把这比铁还坚固的黑暗,劈开,劈开,劈开!虽然你劈它如同劈水-样,你抽掉了,它又合拢了来,但至少你能使那光明得到暂时间的一瞬的显现,哦,那多么灿烂的、多么眩目的光明呀!
光明呀,我景仰你,我景仰你,我要向你拜手,我要向你稽首我知道,你的本身就是火,你,你这宇宙中的最伟大者呀,火!你在天边,你在眼前,你在我的四面,我知道你就是宇宙的生命,你就是我的生命,你就是我呀!我这熊熊地燃烧着的生命,我这快要使我全身炸裂的怒火,难道就不能迸射出光明了吗?
炸裂呀,我的身体!炸裂呀,宇宙!让那赤条条的火滚动起来,像这风一样,像那海一样,滚动起来,把一切的有形,一切的污秽,烧毁了吧!烧毁了吧!把这包含着一切罪恶的黑暗烧毁了吧!
把你这东皇太一烧毁了吧!把你这云中君毁了吧!你们这些土偶木梗,你们高坐在神位上有什么德能?你们只是产生黑暗的父亲和母亲!
你,你东君,你是什么个东君?别人说你是太阳神,你,你坐在那马上丝毫也不能驰骋。你,你红着一个面孔,你也害羞吗?啊,你,你完全是一片假!你,你这土偶木梗,你这没心肝的,没灵魂的,我要把你烧毁,烧毁,烧毁你的一切,特别要烧毁你那匹马!你假如是有本领,就下来走走吧!什么个大司命,什么个少司命,你们的天大的本领就只有晓得播弄人!什么个湘君,什么个湘夫人,你们的天大的本领也就只晓得痛哭几声!哭,哭有什么用?眼泪,眼泪有什么用?顶多让你们哭出几笼湘妃竹⑾吧!但那湘妃竹不是主人们用来打奴隶的刑具么?你们滚下船来,你们滚下云头来,我都要把你们烧毁!烧毁!烧毁!
哼,还有你这河伯......哦,你河伯!你,你是我最初的一个安慰者!我是看得很清楚的呀!当我被人们押着,押上了一个高坡,卫士们要息脚,我也就站立在高坡上,回头望着龙门。我是看得很清楚,很清楚的呀!我看见婵娟被人虐待,我看见你挺身而出,指天画地有所争论。结果,你是被人押进了龙门,婵娟她也被人押进了龙门。
但是我,我没有眼泪。宇宙,宇宙也没有眼泪呀!眼泪有什么用呵?我们只有雷霆,只有闪电,只有风暴,我们没有拖泥带水的雨!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鼓动吧,风!咆哮吧,雷!闪耀吧,电!把一切沉睡在黑暗怀里的东西,毁灭,毁灭,毁灭呀!
2008-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