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只合梦里回
□刘加民
离家的人都想回家,但不是所有想回家的人都回得了家。 精神之家命中注定是永远都回不去的。
在大变革的时代,夫妻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不多,大多数人是远隔了千山万水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共同的人生理想走到一个城市进入一个屋檐睡上一张床成了一家人的。所以一家三口的“回家”,其实只是一个人的回家,另一个只是个陪同或者是个用来表现家庭和谐幸福的符号。老公老婆,去了任何一方的“家”,都会导致夫妻二人当中的一人变成“客”,在举目无亲的地方“做客”不是一种舒服的美好的感觉,哪怕是“贵客”。别别扭扭客客气气,连续三天可以,若是四天以上甚至一周以上就变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折磨(幸亏假期不长,刚坐热凳子就要转移战场)。老婆/老公自己回了自己的家就如同虎入深林,蛟龙入海,一下子就消失在自己的那一大帮子哥们姐们儿童年伙伴亲戚本家……的欢乐海洋里去了。老婆/老公客客气气在家里呆着,到哪里都陌生,都碍眼。捻一根烟,捧一杯茶,盯住一个只收三五个台的电视看,或者有一搭没一搭没话找话的扯些闲篇儿,那日子怎一个“无聊”了得。
鲁迅当年离家的原因是“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我个人认为如今的大多数人仍然是怀着这个动机和目的离家的。离开就意味着变化,变化就必然要放弃和获取,有时这放弃和改变就是意味着背叛。无论时间长短,每一次远行都不仅仅指地理位置的变换,都不仅仅是时间上的推移,与之相伴的是改变,改变,再改变。三口之家的“小家”往世世代代聚族而居的故乡的“大家”流动,看得见的是快乐和热闹,看不见的是隔膜、困惑和永远也找不回来的“当年的感觉”。
对异地谋生并且成家立业的人来说,新婚的头几年,新鲜感还没有淡化,激情也还燃烧,坚持着,鼓励着,折腾几趟没关系。有些小两口家庭甚至一年同时跑两个家:女方的家,男方的家。南征北战,海陆空联合作战,好一通折腾!不啻一场大病,过完节个个疲惫不堪面黄肌瘦的回来了,上班之后一周之内才进入工作状态。接着,孩子生出来了,正好是一个不回家的理由:天寒地冻的,不回家了。春节晚会零点报时的时候却再也忍不住思乡情切,拿起电话煲个不休,说着说着,就落泪了。一边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啜泣和唠叨,一边是爸爸妈妈姥爷姥姥的唠叨和啜泣。电话粥终于煲出来了,放下热乎乎的电话机听筒,半天出神无语,自言自语地说:“明年一定回家过年!”
一方面无法避免的放弃和遗忘,另一方面是近乎本能的寻找和回归,两方面同时进行紧张角力。
时光改变着一切,也改变着回家的心情。几年之后孩子大了,自己也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往日激情,对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淡了,甚至包括这份回家过年的理由。故乡越来越远,亲人越来越远,思乡之情变得茫然和空洞,像一袭华美的旗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你回去吧,我跟孩子在家过年!”老婆道。
“那怎么行?我父母就是要看见个儿孙满堂的效果,我有老婆有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回去有什么意思?”老公说。
“我不去‘你们家’了,拖儿带女这一通折腾累不累啊,我还想趁着放假休息休息呢。”老公发言。
“什么意思啊,我父母就我一个宝贝女儿,我一人回去,别人怎么说啊。知道的是你不想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离婚了呢。”老婆表态。
“你回你的家,我回我的家。”很多老婆/老公这么说。
这时候最常见的情况(以男方为例)是:强行把老婆孩子拽回家,《新结婚时代》的经典镜头就上演了,老婆无论怎样强装欢颜都不能令人满意,毕竟不是一个地方一个父母培养的,毕竟这俩孩子结婚之前双方互不相识,诸多不便集中爆发,最后还是个不欢而散。表面上是祥和喜庆阖家团圆,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别扭着,过年成了一场“热闹秀”,“秀”给亲戚邻居看,“秀”给童年伙伴父母兄弟看,“秀”给自己看。
为什么特别真诚地无条件地豁上去地努力了,还是不能让各方面都满意?为什么回家总是有一点淡淡的失落和仓皇?为什么回别人的家是这样,回自己的家也是如此?
因为事异时移,人亦变矣。自己在变,别人也在变,“家”也在变。辩证法说,只有“变”是不变的。
我的一个特别决绝的哥们/姐们儿选择了一个人回“大家”,执著顽强,历尽辛苦,从买票到采购,兴冲冲,急糇糇,局外人看上去很荒唐。为回家而回家,为回家而不顾一切。这个时候“家”的位置远远凌驾于老婆孩子/老公孩子之上,让他们留在城里的“栖身之地”吧,傻瓜笨蛋忘恩负义的家伙,我要回家,回家,一定要回家!这个时候属于自己的、越来越喜欢、越适应、越依赖的“小家”忽然之间变得陌生了不重要了。接下来会出现两种情况:
父母/公婆: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打架闹别扭了?孩子呢?我知道现在年轻人心眼儿花花,动不动就闹离婚。你实话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这么大年纪了,活一年少一年了,平时你们都是工作忙我也理解,大过节的谁不回家过年,就你的老婆/男人忙?老婆/男人忙孩子也忙?给我打电话,把他们叫回来,打飞机也给我回。我就不信了。成心让我不开心不是,这不是让我添堵吗。今年以来我身体一直不好,心脏忽悠忽悠的,你不怕气死我你叫马上打电话。否则你也给我滚回去,别在这儿现眼,让我看着不舒服!……
老婆/老公:这么多年了,孩子都上学了,还惦记着你那个破家。说实在话这些年我表现怎么样?每次去你们家我都是满面春风脚下生风忙得团团转,脏活累活全是我的,累得我病了几场几回你自己数一数看!去年前年大前年大大前年……我受不了你们家那个冷,我一个冬天在城里猫惯了,舒服惯了,我就是贪图享福不肯吃苦这没什么错误吧,追求幸福是我的人权啊。洗不上澡,吃不上热饭,睡觉也不习惯,饶了我吧好人,打死我也不跟你走了。再说了,是谁跟你一辈子,是你的父母还是你的老婆/老公。你的那份朴素的乡情我理解,在残酷的现实生存法则面前,是我们自己的小空间更重要,还是你的父老乡亲更重要。你是永远也走不出你那生你养你的小山庄,和你那白发亲娘的无形的锁链了……
这一切不过是表象,不过是可以言说的堂皇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不可言说、无法表达的。
鲁迅回到故乡的感受是: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
自己在变,家也在变,真正的“不变的故乡”永远只在回忆中存在。
我的一位哥们经过顽强斗争反复论证、民主表决集体研究,甚至打电话征得了家乡父母的同意,决定留在城里自己的“小家”里过年,这是他结婚十五年来的第一次。他惴惴不安地问我:“我这是不是忘本啊?以前我说是老婆不想回家,说是孩子小不方便回家,其实,我发现我自己也越来越不愿意回家了。不过,实话实说,我觉得回家过年真的是很累很累。我都怕了这些年以来。”
我说:“那就顾一头吧。因为你真正想回的“家”是虚无的,冥冥之中的,永远也回不去的。从现实生存的角度考虑,不管看上去多么功利,多么自私,还是你自己的这一头会带给您更长久持续的和谐,会让您心身放松愉快,给您更多的事业上的支持和情感的慰藉温暖。你的父母也许暂时不理解,乡亲们也会嘲笑你,甚至骂你,但是你眼不见心不烦,毕竟每天一个被窝里睡一个饭桌上吃一起牵手到老为你合上眼皮的是你的老婆,而不是你的父母。这是进化,也是必然。千百年来祖祖辈辈世世代代,人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想一想将来有一天你也要面对这样的尴尬和窘境,你的孩子长大了也遇到同样的问题,也舍弃了你的“大家”顾他自己的“小家”,你就平衡了。你就可以说:‘这就是报应啊,当年我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父母的。’”
“你是说每一个人只是一个链条,一个‘中间物’?”
“不是我说的,是鲁迅说的。”
“你是说人其实永远回不了家?”
“是的,故乡只合梦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