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街天桥上的乞儿
大民
一
我是在过街天桥上遇见她的。
那是今年夏天最热的一天,电视上说是摄氏40度,但地面温度60度也不止了。没有风,树叶低低地垂着,像被晒蔫了似的。街上行人、车辆也似乎比平日少了一些,我撑起花阳伞低着头匆匆行走,汗水很快就濡湿了头发,溻透了衬衫,我不停地用手背揩掉脸上的汗水,一甩手底上就湿湿地一溜。
忽然眼前跑过一个小女孩,她穿一件宽大的几乎拖到地上的汗衫。汗衫很脏,层层叠叠的汗渍和污垢使人完全辨不出汗衫的本色。她扎煞着双手,跑得飞快,脚步声扑嗒扑嗒响,像一只快活的小狮子狗——我下了一跳!这孩子是跪着用膝盖当脚跑的!她的两只畸形的小腿像两节扭曲的木棍拖拉在地上,把灰土划出两条清晰地痕迹。她离我只有一步之遥,我几乎踩到了她的小腿。一股浓浓的汗臭味扑面而来,这孩子有一夏天没洗澡了吧?
孩子飞快地跑到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冷饮摊前,把手在冷柜的盖子上小心地一摊,是一堆凌乱的纸币和硬币,几分的,几毛的。摊主用一根指头拨拉着,数了数,说:“不够,最便宜的也得1块,你这才8毛5,差1毛5呢!”
我看见孩子仰着脸看着卖冷饮的女人,半天没有出声。
“快走快走,瞪我干什么,回去找你妈再要1毛5来!”摊主隔着冰柜一边挥手,一边嚷道。
几位路人侧目以视,有的停下了脚步。也许这是这个酷热的夏天里孩子的第一支雪糕?多可怜的孩子……这摊主也太过分了,1毛多钱吗,送她一支又怎样呢!
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钱包。只要一元钱,就可以满足这孩子想吃一支雪糕的愿望。看她刚才欢天喜地的样子,她费了多大的功夫才从妈妈那里磨来这笔经费的?不过,周围还有还几个人呢,他们也只是木木地看,没有人掏出钱来!
我犹犹豫豫地,脚步并没有停下来,不觉已经走出好远。可我眼前老是闪现着孩子的身影,那残废的脚,那仰着的小脏脸儿,那满含期待的眼睛;耳边响着卖冷饮女人的尖利的叫声:“快走快走,瞪我干什么!”……我的心开始奇怪地疼痛起来,羞愧?自责?愤怒?我的善心、良心、同情心呢?这样的事情如果只是听说,我一定忿忿不平,发一通人心不古的感慨,如今我自己遇上了,却又……
我毅然决然地往回跑,我要给那孩子买最好的雪糕,然后领她去洗浴中心洗个澡,换上干净的花裙子。如果可能,我还要找到她的家长,看她是否需要我的帮助,或者赞助一笔钱送孩子去学校读书。我要……
当我赶到刚才的冷饮摊前时,孩子已经不见了。周围除了匆匆的行人,就是焦躁的热,还有喧嚣的市声以及让人眼花心烦的白花花的阳光。
我问冷饮摊的摊主,女人摇摇头:
“不知道!”
二
国庆节期间,我领着孩子去动物园喂狗熊。我和儿子总共喂了二斤酱牛肉,一只烧鸡,还有一大包水果。笨重的黑熊其实非常机灵,又是转圈儿又是作揖,每扔下一块好吃的它们都能准确地用嘴巴接住,从没失“嘴”过,逗得周围的人一阵阵欢叫。一直玩到中午2点我们才心满意足地走出动物园的大门。
我又遇见了她。
我们要到马路对面去坐公共汽车,走下天桥的时候被一个小矮人扯了一下衣襟,一个肮脏的盛着几枚硬币的搪瓷缸子举到了我面前,同时那小矮人说话了:“可怜可怜我吧,给我点钱买个包子吃吧!可怜可怜我吧……”
我惊呆了!这分明是她,那个想吃一支雪糕而不成的残疾小孩!只是小脸儿更黑,头发更脏更乱,还是一件不知什么颜色的汗衫,两只残疾的小腿儿拖拉在地上。她的眼神是麻木的,她的话语也只是简单地重复,不带感情色彩:
“可怜可怜我吧,给我点钱买个包子吃吧!”
我立刻掏出一张10元的,放进她的缸子里,她什么也没说,转身扑向另一个从天桥上下来的人。
刚走出几步,我又掏出一张50元的,交给儿子,让儿子送给那个小孩。不料儿子悻悻地拿着钱回来了。
“她不要!”儿子努着嘴说,“她说这不是钱!”
我领着儿子回去,把那孩子拉到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几岁了?”
“不知道!”
我把50元钱塞给她,尽量温和地说:“看阿姨给你50元的,可以买好多好多包子,够你吃一个月的。”
孩子高声拒绝:“这不是钱,钱没有这么大!不要!”
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我感到很尴尬,大约脸也红了。
忽然冲进来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把孩子拉走了。
三
我看见那个大肚子女人领着孩子在离开天桥,在不远处一个白色纸箱子前停下来。原来孩子的妈妈是一个没有固定摊位的卖汽水的。我领着儿子走过去,买了瓶汽水喝着。我们聊起来——
我和他爸初中时一个班的,他是班长,我是学习委员。其实那时只是觉得很要好,并不想结婚恋爱之类的事儿。后来毕业没考上高中就回到村里,劳动了几年,我们就对上象了。双方家长都不同意。只好偷偷地跑出来,私奔了。那时我们想,在外面打点工怎么也饿不死人,过几年孩子都有了,家里老人也该消了气了,回去还是照样过日子。我们那里很多年轻人都采取这办法。
来北京不久就生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她是我们的爱情的结晶,也是我们挣脱家庭的阻挠和世俗的偏见自由结合的宁馨儿。我们给他起名“自由之花”,叫多了就简化成了“花儿”。他爸四处打工,杂七杂八什么都干过,什么都干不长久。最后经一位老乡介绍,专门负责收购动物园一带饭店宾馆里的泔水,送到大兴县的一家养猪场,来回40里路,一天两个来回,80多里,只挣30元。唉,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寒冬腊月北京的风像刀子,脸冻得像个坏苹果,天一暖耳朵就要流黄水;夏天天再热也得干,因为泔水容易馊,场长要求我们必须两小时之内赶到,否则一分钱也甭想拿。日子也就这么过来了。
花儿的腿不是天生这样的,有一次他爸支了泔水车歇息,花儿就在旁边玩耍,不知怎的车子滑动了,车轮从孩子的腿上压过去……可怜我们的自由之花!我们又生了老二、老三,都是丫头,一个7岁,一个6岁,都该上学了。可这里的学校我们上不起,回去呢?也行,孩子他爷爷松了口:可以回去,但必须给他生个孙子。有时想为了自己挣口气,饿死也不回老家跟那些不通人性的畜生争饭勺子!但为了孩子,该忍的还得忍。光有爱情是不够的,填不饱独子什么都是空的。唉,肚子里的老四是个男孩就好了!
……
夜色渐渐地浓了,街市却更加热闹和繁华了。花儿的两个妹妹陆续回来了,一样的黑瘦和肮脏,每人捧着一个脏兮兮的搪瓷缸子,叮叮当当地响。不久,孩子的父亲也来了,高高大大的汉子,蹬一辆泔水车。他亲昵地扶妻子上车,在车头坐稳了。三个孩子分别在车的两边边上坐好,一家人很快消失在滚滚人流中。
元旦放假的那天,我又去了趟动物园,不是去喂狗熊,是去看看花儿和她的妹妹们。我带了几件儿子穿不上的棉衣,还有一大包好吃的东西。但找遍动物园附近的所有过街天桥,都不见他们的影子。我站在凛冽的寒风里,久久地望着行人稀少的过街天桥,眼前闪过花儿的身影,她欢天喜地地拖着残疾的腿跑着去买一支雪糕,像一只快活的狮子狗……
也许他们已经回家了吧!
(完)
原发新浪博客2007-09-30 13:0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