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油诗先天具有人民性
——论打油之一
大民 来源:中国文艺评论网
在浩如烟海的民间口头文学宝库中,打油诗显得有点“另类”:它独立存在,靠人们口口相传。它是许多民间说唱(坠子、数来宝、莲花落等等)、歌谣、史诗等民间文学样式的“近亲”;你无法确切指认出它准确的边界和方位,但你能在所有的文体当中,如先秦散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等经典类型中,看到它的影子。它还是民间文学中最具活力的样式,而民间文学是“五四”新文学得以生长的欧美文学之外的另一个母本;它没有多少文字记录留下来,但是一直顽强地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中,甚至人们精神需求的深处都为它留有一个空间。在高度城市化、信息化了的当今社会,你都不难遇到创作“打油诗”的人,他们出口成诗、即兴创作,善于把官方的东西民间化,把抽象的东西生活化。“打油诗”接地气、有趣味、深受普通老百姓喜爱。
打油诗,也有人叫它顺口溜。有人夸张地说,《诗经》的第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直白、机趣、生动的表达,就有明显“打油风”。这种诗风、文风像影子一样伴随着中国文学漫长的发展史,直到今天,仍然十分活跃。“五四”新文学诞生以来,旧体诗词明显衰落了,而打油诗总是无声地闪现在你的面前,无论是做田野调查,还是普通的聚会、聊天,都能与之不期而遇。
一般认为打油诗起源于唐代中期,有个叫张打油的落魄文人写了一首《咏雪》:“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此诗描写雪景,由全貌到特写,由颜色到神态,通篇写雪,不着一“雪”字,而雪的形神跃然。用语俚俗,本色拙朴,不用偏僻的典故和字眼,也不追求华丽和高深,但是能让普通老百姓瞬间领悟,会心会意,诙谐逗人,风格别致。《咏雪》成为打油诗这个独特诗歌类型的代表作。
然而,说打油体诞生于某个具体时代的具体诗人之手,未免牵强。一种文学类型,绝非一夜之间从天而降,而有一个与人类精神文化生活紧密伴随的发展过程,有些缺乏官方的整理记录,也无法形成固定的作家群体,才有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奇妙景观。同时,也不存在一成不变的文学类型,每一种文学体裁都会有发生、演变、消亡的过程,都会反映生活、感应时代、融汇新风、承载某种使命。在不同朝代的主流文化中,文人创作的诗词歌赋都会有相应的调整和改变,那些不见于经传的民间文学,包括打油诗,同样也是与时代生活同步前进的。但是打油诗最大的创作团队和行销市场,还是社会的中下阶层不懂得风花雪月的普通老百姓。打油诗的土壤在田野,不在宫廷。即便宫廷里也有会写打油诗的,那也是在他们脱下了官服回到日常生活中来的场景之下,在他们互相调侃打撩的休闲场所。
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进入各种诗词选本的旧体诗词,实际上是历代选学家的独特劳动。选学家是些什么人?钱玄同曾贬斥他们是“选学妖孽,桐城谬种”,是旧文学的代表。与承载着传播民主与科学思想的白话文学相比,他们的确是落伍了。选学家把他们认为值得流传的文章,包括符合他们的价值、审美和趣味的诗歌,放进一个“高大上”的选本里,反复或者重点推入人们的视野,慢慢地就成了经典,成了中国人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有趣的是,创作家与选学家,在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也就是说,社会地位决定了他们的文学趣味,入选的几乎全是“文人体”,“打油体”凤毛麟角。值得关注的是,真正流传至今且大受欢迎的“文人体”诗歌,包括其他体裁的文学作品,不少是充满了“打油气息”的,洋溢着灵动的生活气息和文字妙趣。白居易的诗,取材广泛,通俗易懂,老少咸宜,便于学习和借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都是特别通俗生动的文人诗歌。李白《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若用文人诗歌的标准评判,这首诗直白浅露,直呼姓名,是“无味”也“不雅”的,但是这首诗却依然成为了千古名篇。因为李白纯以胸中之气运笔,完全抛弃了写作规律,尽管此诗直白,然而却有一种质朴率真的意味悠然不绝,诗人与友人的情感已经完全体现在诗中。
宽泛意义上的旧体诗词歌赋(或曰文人诗词)的华美长袍,被胡适、陈独秀等新文化运动中的先驱人物给撕碎了,至今无法修复。这也是时代的需要,时代需要什么样的文化,就会出现什么样的文化,文化无法避免反映时代的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资本主义工商文明彻底摧毁中国传统的农耕文明,旧体诗词歌赋就丧失了衣食无忧的“三味书屋”了。
互联网的快速普及,为老百姓发布自己喜欢的文学品类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这是互联网时代民间文学当中一到特殊的风景,那些难以用传统文体标准进行归类的海量的“段子”,黑段子、黄段子、庸俗段子、搞笑段子,都是互联网上常见的情景。因为打油诗由于先天具有人民性、草根性,在互联网时代更倍受关注。而不少脱离时代生活和大众趣味的文艺,得不到几声喝彩,十分正常。现在,地理意义上的江南塞北、山寨渔村、田野民间,都统一搬到互联网上来了。当时的“大众文艺”符合那个时代的要求,现在的“网络文艺”则符合当代的文艺需求。中国作协十几年前就开始主动向网络文学作家打开大门。在“互联网+”的时代,打油诗更加具有生命力,符合以人民为中心的新时代文艺观念;打油诗一直存在于老百姓的生活中,已经传承了几千年,至今依然活力爆棚。
从不担心“打油诗”会成为遗产
——论打油之二
大民
“大众的文学”是上个世纪初新文化运动时期提出的口号,用普通民众能够听得懂的话语传播民主与科学思想,推动中国社会进行现代转型。“人民的文学”则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毛主席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之后,逐渐形成的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用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艺形态传播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思想,几千前来为帝王将相服务的封建文艺第一次让位于为千千万万普通百姓服务的人民文艺。1949年成立的中国曲艺家协会,1950年成立的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以及中国民协成立后承担的山歌民谣搜集工程、民间文学三套集成、民间文学遗产搜集整理抢救工程,一直到目前正在进行的中国口头文学遗产数据库、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出版工程等等,都是“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观的实施和落地的产物。
我们通常说民间文艺是“生活的文艺”是“文艺的生活”,是人民群众精神生活的空气和水。但是有一种文学品种,存在几千年蓬勃发展从未间断,从不担心会成为遗产,这就是打油诗。
打油诗,也叫顺口溜,是一个存在了几千年,却一直被忽视的文学品种。好多即兴创作的民间曲艺形态,都有一个打油体的共同的基因。它是一个旋生旋灭的文学存在,是与生活融合在一起的存在,每个时代、各个阶层都有这样的“人才”。为啥备受冷落?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因为它饱满的人民性、动态性导致它无法以文字的形态进入研究的视野,也不符合文人骚客的审美标准,更有违为帝王将相树碑立传的文学立场。不过你不难发现,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各种文学史、文学作品选本,在关注、梳理和推出格律大家的传世之作的同时,都有明显的“油性”。比如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杜甫的“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啼。”…… 这与胡适提倡的新文学“不避俗语俗字、不用典、不追求严格的平仄和对仗”等等,尤其是在贴近生活、表达普通人喜怒哀乐,充满乐观幽默的情趣等等文学主张,同气相求,一脉相通。
文学史上有个现象,就是每当“主流”文学走入死胡同,走到了普通百姓不喜欢、达官贵人也厌烦的地步,就会有一个民间文艺的“反动”。历次文学革新运动,无一不是到民间寻找生机,同时融合异质文化的营养。尽管也许用的是“复古”的号召。中国封建时代是以官场文化为主流文化,文人雅士的趣味是审美趣味的,平民的文化、底层的审美,鲁迅所谓“引车卖浆者”喜欢的“街头巷尾”流传的文艺,是无法登堂入室成为文艺的主角的。到了上个世纪初,“改良”实在不能满足时代和人民对文艺的需要了,就出现了“文学革命”,欧美翻译文学和民间文学的联姻,催生出了“新文学”,把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旧文艺,被革了命。今天,喊了这么多年“人民文艺”口号,依然有不少文化人放不下那可怜兮兮的士大夫情结,不在乎人民群众是否能够接受,不情愿铺下身子为人民创作,创造了大批没有社会效益也没有经济效益的库存文学。说到底,是没有从灵魂深处认同“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理念。
人民文艺真正的辉煌有三个,上个世纪初的发轫,上个世纪的四五六十年代的异军突起,还有就是互联网大普及的当下网上的摧枯拉朽。
对打油体的研究几乎是填补空白的,所以很难找到前人的研究资料。因为人民文艺的时代是五千年来第一次把老百姓的文艺当作文艺正宗的,“新文学”是一个全新的体系。我们经营新文学一百多年,逐渐形成了规模和品质。随着以习近平为核心的党中央再一次强调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观,人民群众喜欢的文艺,包括以打油体为代表的各种即兴创作的民间文艺,必将成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学的主流。
2019年7月17日
打油诗,活在口头上死在书本里
——论打油之三
大民
“人民天然爱打油/从古到今不断流/雕章琢句玩不起/自娱自乐无忧愁”。民间文学的海洋不在书本里,而是在生活中。通常说民间文化是“生活的文化,文化的生活”,深究下来,必然发现打油诗的浓重的民间性。深入学习习总书记关于文艺工作的系列讲话以来,我发现所谓“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在很多人那里,只是停留在字面上,没有几个真正领会,遑论见诸行动。比如我们一方面欣赏毛主席、习主席朴素诚恳接地气的文风,可轮到自己写作心得体会的时候,就鬼使神差控制不了自己的笔和思维,习惯性的雕词酌句,套话连篇,空洞无物了。再比如,很多学者的学术文章,明明是一个简单道理,几十个字就能说明白,他非要绕来绕去几千字也说不明白,形成了一种所谓的“新文言”。这种普通读者很难懂的学术文风,早在七十多年前就被毛主席在《反对党八股》里批评了的,至今没有消灭。这种“下决心不让人懂得”的文章何谈以人民为中心?
其实,广义的民间文化也是如此,民间文化本来就是最具人民性的文化种类,他有千千万万的形态和类型,也有万万千千个不同的传播者、传播地和传承形态,但是他从来不会自己钻进故纸堆里,让自己成为专家学者研究的“资料”,完整的民间文化,一定是田野之中的正在进行的,或者在时间之轴上最大限度靠近了眼下的。民间文学也是如此,写在纸上的民间文学,都是“已死”的文学,是失去了生活气息的文字之堆。可以说,民间文学活在口头上,死在书本里,一旦被记录,就失去了多半的生命。不论是主要用来讲述的故事、说唱,还是用了歌唱的山歌民谣,文字,都只是作为一个整体的文艺样本的一部分。比如,山歌手载歌载舞演唱出来的歌谣当中文字的部分,是多么的单薄的、干枯的,没有质感也没有温度,那些作为一个完整的民间文艺样本重要部分的场景、声腔和衣着,以及与观众互动的那些即兴的东西,完完全全丢失掉了。搜集纪录民间文学的专业人士,非常重视保留民间文学的传承区域、讲述人、方言土语的信息。所以,我们平时看到的纸面上的“民间文学”,实在是很不完整的。
由于民间文学有强大的人民性、时代性和影响力,也由于民间文学包含着丰富的社会学、民俗学、人类学的信息,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总会有人做一些搜集纪录的工作。最早的周朝的“采诗官”给我们留下了《诗经》里的“十五国风”,这最具人文魅力的文学瑰宝,成为中国文学的重要源头之一;春秋时期屈原对湖湘民间诗歌的化用创造出来的“骚体”诗歌,则是浪漫主义文学的第一座高峰,影响了千秋万代的后来人;南北朝“乐府”官方的积极搜集,宋元时期的“曲子词”,明清时期市井文学兴盛时期勾栏瓦舍里繁荣发达的民间说唱、小曲小调儿,包括不断演化的话本小说,都是民间文学顽强存在于文学机体之内的鲜明证据。冯梦龙所选的俗曲集《挂枝儿》和苏州民歌集《山歌》中有不少歌,都是在妓院里从由妓女的口中搜集整理出来的。最近几年,从北京德云社传出来的《探清水河》火遍了大江南北,很多选秀节目里的儿童,也竞相演唱这首妓女的哀怨小曲儿。抛开文艺的雅俗不论,民间文艺的强势存在是不可回避的,渗透于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影响这每一个人的文化性格。学问家的高头讲章必需转化为人民群众喜欢的形态,才能真正成为千古流传的东西。新中国成立之后,“人民的文艺”是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的集中体现,由中央政府支持的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实施的多次民间文学搜集整理,一直到最近几年由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持的“民间口头文学遗产数据库”“中国民间文学大系”等等……一条漫长的民间文学的长河,从来不曾从我们的文明史当中消失,从来都在陪护在宫廷文化、精英文化、以及形形色色的为功名利禄而创作的实用主义文化的旁边。正如民俗学家叶舒宪所言,民间文化占据了整个传统文化的“大半壁江山”。民间文学占据的所有文学的份额也绝对在“半壁”以上。
然而,无法回避的事实是,这些以“文字的形态”存在下来的民间文学,实际上仍然、永远不过是民间文学的原生状态的一部分,而且是很小的一部分。承认这一点非常重要。清醒的意识到这一点,对于研究民间文学,了解真正的民间文学,对于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观,具有关键性作用。当我们的文学研究越来越偏离了生活,越来越失去了生活气息和人民群众喜爱的朴素活泼的“真气”,我觉得,我们就该驻足反思了。从追寻完整的民间文学出发,实现对真正的人民的文学的创建和复兴,是一条切实可行的道路。把研究民间文学的“遗产”当作研究了民间文学的全部,至少在理念上是错误的。基于这个考虑,打油诗必然要回到文学阵营中来。打油诗是无时无刻都存在于生活中的,是生活氛围的催生剂,甚至直接就是文化氛围的一部分。一个充斥着黑段子、黄段子、低俗段子的大众文化是不健康的文化。作为民间文学当中最具人民性和生命力的类型,它是旋生旋灭的,它随时在生活中发生,随时在生活中消失,被记录下来的很少,很少有人格外纪录他,纵观所有的文学史版本,出了近现代以来的民间歌谣当中零星存在几首略带“油性”的之外,几乎没有真正的纪录。对打油诗的研究更是无从谈起。其他的民间文学,有的被宫廷文学引用过,所以流传下来;有的被历朝历代的野史爱好者整理过,也有一些存在。实际上,很多诗歌经典,能够被流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身上有“油性”。诗坛的话语权,从来都是无聊的文人骚客把持着,只有他们玩诗歌玩到了自己都厌倦的程度,才回到民间找灵感和趣味。理论上讲,在民间文学的大繁荣的时代,打油诗是可以得到自己的一席之地的,但是现实情况并非如此。
之所以如此,我觉得原因有三。第一,我们的文学教育把打油诗忽略了,打油诗旋生旋灭的特性让他失去了登堂入室的物质条件,在山歌民谣也只能变成“本子”才能被传播和关注的情况下,口口相传、即兴创作的打油诗他注定了只能“生活在生活中”。如果在生活中存在就不算文学的存在的话,打油诗似乎依然看不到兴盛的希望。如果文学只能特指纸面上的存在,那么民间文学就是一个先天残缺的存在。第二,读惯了“之乎者也”的书生秀才,在打油诗创作方面,基本上不是文盲或者半文盲的民间打油高手的对手。学历越高,对打油诗越生疏,是因为太多的条条框框已经让他们失去了打油诗所必需的机巧、变通、诙谐、化雅为俗的能力。汉语是世界上组合能力最强的文字,也就是最具活性的文字,但是教条和僵化的思维是不能得到这种文字的美妙之处的。学问很大却写不了打油诗的人,不知不觉喜欢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我尊贵感并借此掩饰自己的“乏力”。说到底,这是观念的不同,也是阶级立场的不同所致,没有从根本上认同“以人民为中心”的文艺观,他们只认同自己的高雅趣味,不肯“屈尊”为人民创作。
“活在口头,死于纸面”是所有民间文学的共性,打油诗在这一点上独占鳌头 。但是一个时期的打油会形成大致的文化风气。图解政策的、针砭时弊的、调笑打撩的,也有卖弄风雅的,都是构成文化氛围的生力军。经典民间故事《刘三姐》当中莫秀才与刘三姐的对歌,把山歌的即兴创作、充满机趣,与书生的迂腐僵化、脱离实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个对歌的画面具有隐喻意义。在普通民众充满了社会主义社会当家作主的主人翁感受的时代,这种对比的倾向性毫无疑问指向了迂腐保守的灭亡,和充满生气活力的人民的歌唱的必胜。乐观自信洋溢于字里行间,嘴角眉梢。对打油诗的管理和引导,也只能是一种活态的方式。对付负能量段子手们的即兴创作,必需有更加高明的正能量打油高手的及时回应,这与刘三姐与酸秀才的对歌是靠实力角逐高下的,道理相同。
20190917